离思
(三十四)
霓凰撑着脑袋，看梅长苏执笔给萧景琰写信。他的手骨节分明，随着笔画的起起伏伏左右摇摆，甚是好看。“兄长都写了些什么？”她想要凑过去看。他身子微微倾斜，露了一大片出来。她撩起垂下的长发，别到耳后，只见那纸上写着：景琰，我已携霓凰回到金陵。皆安好，择日到宫中拜访。霓凰点着点，刚想开口，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打斗声。她立马站了起来，警觉的听着。轻轻瞥向梅长苏，见他气定神闲的又在纸上写了些什么。“别担心，只是一个不请自来的人。”她点头，重新在他身边坐下。
片刻后，有少年执拗的声音传来，“不让进。”有男子答，“你就让我进去吧飞流。你忘了我陪你打过这么多次了吗？”飞流有些犹豫，咬了咬嘴唇，“进去，捂眼睛。”男子显然一头雾水，“你说啥？啥捂眼睛？”梅长苏与穆霓凰哭笑不得，“让蒙大哥进来吧飞流。”他朝飞流吩咐着。少年放心的为他开了门。身材高大威猛的大统领猛地推开了门，嘴巴咧到了耳朵根，“小殊你没死我真是太高兴了——郡主？”霓凰一愣，与梅长苏对视了一眼。梅长苏大大方方的搂住她的肩膀，用眼神回答了他。“哎呀真是太好了！”说着兴高采烈的朝他们走去，不客气在他们对面坐下，“小殊你快跟我讲讲，我们离开北境后你都经历了什么。”梅长苏笑着给霓凰递了一杯茶，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。蒙挚看了看，伸长手臂也给自己来了一杯。梅长苏向他缓缓的诉说着，紧紧拉住霓凰的手，说道伤心处也揽住她的腰。
末了，他们留他用膳。梅长苏一面为霓凰布菜，一面对蒙挚叮嘱道，“明日早朝后，你定要找到机会给景琰送信。”“这不是难事。”“劳烦你了，蒙大哥。”“哪里的话。不过小殊，我倒是有一事想问问你。”“请讲。”蒙挚在他们二人之间看了一遍又一遍，笑吟吟的问，“你们，什么时候成亲呐？”梅长苏一愣，停下了手。“等忙过了这阵再说吧。”他有些慌乱的敷衍道。“忙什么啊，朝中可是一片清明。”霓凰眼神有片刻的呆滞，马上就接过话头，“南楚。滑族。”蒙挚不解的望着她。梅长苏沉重的点了点头，“这事等会再说吧，先吃饭。”
送走蒙挚后，二人间的气氛有些冰了。
霓凰望着黑沉的天色，迟疑的开口，“兄长——”他转过头望着她，微笑着摇摇头，“交给我，你什么都不用操心。”她眼里闪烁过光彩。“嗯。”她轻轻地答。是有多久，没有一个人告诉她，什么都不用操心了。
“想出去转转吗？”
“不怕被人看见？”
“我自有好去处。”
她眼珠一转，“我有一个好法子。”他有些惊的望着她。她嫣然一笑，“你且等我片刻。”说罢，就转身朝屋子里跑去了。
再等她出来时，俨然是一个器宇轩昂的翩翩俊公子了。
梅长苏看着她身上有些宽大的衣衫，哭笑不得。
她正细细整理着衣襟，拍了拍衣袖，“不好看吗？”
梅长苏笑着说，“好看。”又朝她打量一番，“没见身量这样矮的公子哥。”
霓凰道，“我在女子中本不算矮，只是在你身边显得矮了。要不然，我们分开走？”
梅长苏连忙顺毛，“恩，穆公子果然英俊潇洒，气量豪阔。”
她清清嗓子，用低沉的声音回道，“苏兄客气了。走吧。”
梅长苏忍住笑意，“穆兄请。”
黎纲甄平跟他们跟到了大门，黎纲抬脚就要走，马上就被甄平拦住，“你去了，倒惹得那二位不高兴。”黎纲有些委屈，“宗主什么时候出门没带过我啊？”甄平扫他一眼，“今时不同往日。等宗主郡主回来了你再来伺候吧。”“可是——”黎纲眼巴巴的望着他二人迅速离去的背影。甄平摆摆手，“没事你就去算算账吧。”
梅长苏带着霓凰在金陵城最繁华的街道上闲逛着。霓凰有心去看看那些摆摊的卖的小玩意或是什么吃食，碍于男子身份硬生生的把这渴望压住了。见她有些闷闷不乐，梅长苏问道，“怎么了？”霓凰摇摇头，“有些无趣。”忽的她瞥见一旁小摊上的珠钗，对梅长苏道，“苏兄，你的好去处改日再去吧，我有个地方想去的紧，不如苏兄先陪我去看看？”梅长苏点头，“依你。”
穆霓凰带着梅长苏左拐右拐，终于在螺市街的街口停下了。梅长苏有些惊，“霓凰你真的要进去吗？”穆霓凰由于刚才的快走，喘着粗气，“那是当然。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水牛以前瞒着我去螺市街玩的事，也不要以我是女子来推脱，今夜我可是穆公子。”梅长苏瞪大了眼睛，“霓凰，我以前跟水牛来只是为了听一听十三先生一好友的琴声。就那一次！那老先生都跟黎老先生差不多岁数了。况且我什么都没做啊。”穆霓凰狡黠的笑，“我知道，但是我还是想玩，你银子带够了吧？”往日都是黎纲带的，梅长苏大约没有带银子出门的习惯。梅长苏往腰带里摸了摸，“穆兄，苏某囊中羞涩，怕是无法与穆兄一同享乐了。”开什么玩笑，他林殊跟霓凰出门会不带够银子？少时他的月供大抵全花在她身上了。穆霓凰一眼看穿他的心思，十分豪迈的拦住他的肩。虽然身量矮了一截，她便稍稍踮起了脚尖，“苏兄一看就是螺市街的常客，赊个账应该无伤大雅吧？”开玩笑，林殊那手一看就摸到了沉甸甸的元宝，还想骗她？反正到时候她只管玩，他又不是不会结账的。
见霓凰笑成这样，梅长苏便知她已看穿了他。但是，戏还是要接着演下去的。“那苏某就舍命陪君子了。”说着，还对她拱手一礼。她满意的点了点头，“苏兄带路吧，穆某不熟。”梅长苏看了自家姑娘一眼，无可奈何的往前走去。看着满街明晃晃的各色灯笼，加上浓的闷人的胭脂酒气，梅长苏摇摇头。
霓凰倒是十分轻松，在他背后哼着小曲，摆出一副阔公子的模样。她忽然想起了宫羽，便问道，“妙音坊还在开吗？”他摇摇头，“已经没有开的必要了，十三叔遣散了妙音坊的众人，自己也养老去了。”霓凰点点头，在一家名为素琴斋的楼边停了下来。“进去看看？”梅长苏看了看那典雅大气的招牌，便走了进去。
刚进门，便有穿着布衣的人前来招待。“二位公子是想听曲吗？”梅长苏点点头。那人朝他们弯腰，指引着上楼，“二位楼上请。”不用梅长苏多说，他便为二人安排了一个典雅的房间。隔着屏风，有一群抱着琵琶琴瑟的年轻姑娘朝他们走来。款款行了礼，“二人公子好，我等不才，为二位献上一曲清平乐。”穆霓凰颔首。只须臾后她们就开始了。穆霓凰听着她们清丽婉转的琴音，悄悄入了迷。曲调轻柔，似是四月间的微风，娓娓诉说了情人的心事。一曲毕后，她们便不做多留，依次退下了。穆霓凰觉着有些奇怪，问梅长苏，“怎么她们都不多留会？”梅长苏道，“她们是乐女，不陪客的。”穆霓凰皱着眉望他，“你还真是了解。”梅长苏举杯的手一愣。刚想辩解一番，便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。“进来吧。”穆霓凰道。进门的人送上了一壶酒和些许下酒菜，便退下了。穆霓凰更奇怪了，问道，“难道你经常来？”梅长苏轻笑道，“傻姑娘。我们刚到的时候，那招待的人便认出你是女子了。这酒菜，想必是他送的。”穆霓凰恍然大悟，“我还以为……”“以为什么？”穆霓凰瞪他一眼，“你经常出入这些风月场所。”梅长苏委屈道，“冤枉啊。”穆霓凰豪气的摆摆手，执起了碗筷，“吃吧。”梅长苏斟满两杯，凑到鼻间闻了闻，微微一笑。举起一杯递给穆霓凰，自己又执起一杯，“苏某给穆公子赔不是了。”穆霓凰挑眉望着他，与他碰了碰杯，“干。”说着便灌了下去。梅长苏浅尝了一口。借着酒势，他们谈了不少。待到酒尽时，梅长苏准备起身结账。穆霓凰有些晕晕的，“你去干嘛？”“你想今晚只玩这一家吗？”“哦，你去吧。”说着就扶起穆霓凰往楼下走。先前的那招待看到了他们，有些惊讶的问道，“公子不住下吗？”这话是问清醒的梅长苏的。梅长苏把银两递给了他，摇头笑道，“她还没玩够。”穆霓凰在他胸前点了点头，表示同意。
出了门，夏夜的熏风拂道他们面上，带着十足的酒气。穆霓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，恍恍惚惚的说着，“我们两人才喝了一小坛，怎的我已经觉得头脑发热了。”梅长苏心里暗笑着没告诉她，这螺市街上的酒，多半都有催情的功用。“是这酒烈。”“胡说，我，我在军营里喝的酒，比它辣的多。”梅长苏不知怎的，眼前的穆霓凰让他似乎看到了每次出征前，她身着银甲，与将士们豪饮的场面，觉得深深地刺痛了眼睛。他从未问过她那十二年是怎样过的，他怕问了她她伤心，对她所有的了解，仅限于他安插的眼线的回报而已。穆霓凰心里想的什么，就算他能猜测出五分，可他终究不能体会她的心情。毕竟在那十二年里，她觉得他是死了的。他也恍恍惚惚的想着，竟忘了眼前的景。
直到霓凰忽的扑倒他面前，引来周围人异样的眼光。他无奈，又与她回了那酒楼。刚踏进半步，她便死命的摇着头。“不去这里。”她固执的说。“那霓凰想去哪里？”他轻声的问道。她抬起头，看到了他清俊的面容。摇了摇头，“去，去妙音坊。”他一惊，“为什么？”她忽的哭了。他惊慌失措的为她揩着泪水，“怎么了？你告诉林殊哥哥，怎么了？”她不顾身在何处，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。他连忙扶她起来，靠在了一旁的桌椅上。她胸口微微的起伏，止住哭泣，出神的说，“因为你和其他人一起过上元节。”他愣住。皱着眉，心疼的抚摸着她的脸，“霓凰……”她别开脸。“我错了。”他有些哀求的意味了。“林殊哥哥，你莫要笑我不明事理。”她神色清明的很，可梅长苏知道她是醉的。清醒的霓凰不会说这样的话。他走近，轻拥着她，“乖，霓凰。我答应你，我再也不会跟其他人一起过上元节了。”她忽的笑了，摇着头，“不，兄长，你没明白。”“我明白……”“你不明白。你跟别人一起过节，不是你情愿的。是形势所迫，是你不愿意毁了与豫津的约定。霓凰不怪你。”又道，“霓凰只是心疼你，心疼你身不由己，心疼你步步为营。”梅长苏低着头沉默着，红了眼眶。“那日你与景睿豫津去了螺市街后，霓凰在苏宅一个人坐着想了很久。霓凰不想成为你的负担，霓凰想要帮你，帮你早点达成夙愿，然后随我去逍遥快活。霓凰其实，很自私。”梅长苏的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。他捧着她的脸，温柔的在耳畔摩挲着，“霓凰，你不自私。我也是这样期盼的。不哭了好不好，等南楚的事情解决了，我们就归隐江湖。我跟你去苍山洱海，跟你回云南。我也不要江左盟了，你也不做郡主，我们去逍遥自在。”她重重的点头，“好。”梅长苏草草擦了擦脸，抱着她回了苏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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